谷雨的雨总带着三分暖。诗滢轩的窗台上,去年从天池带回的水胆玉正往下淌水,玉里的枯叶被浸润得发亮,叶脉的纹路在晨光里透着绿,像要从冰里挣出来。沐荷用那玉来镇纸,压着幅刚展开的古画,画中瑶池的水是极浅的碧,岸边的瑶草开着细碎的花,像谁撒了把碾碎的星子。
“这画是老秀才从京城旧书铺淘来的。”临风端着新沏的雨前龙井进来,茶烟在画上方绕了个圈,“卷首的题字是‘瑶池春宴’,落款处盖着个模糊的章,看着像‘玉’字。”
沐荷的指尖划过画中瑶池的波纹,笔意竟与璞玉《西域杂记》里画的天池水纹如出一辙,只是瑶池的水更柔,像掺了胭脂的墨。画中仙台的栏杆上刻着串符号,形状古怪,倒像《易经详解》里“乾为天”卦的爻辞,只是多了几笔弯绕,像谁在卦象旁添了朵小荷。
“你看这里。”她忽然按住画角,那里有块极淡的水渍,形状像片荷叶,边缘的褶皱里藏着个极小的指印,指腹的纹路与临风练字时按在棉布上的那枚重合——去年他总笑说自己的指印粗笨,像老槐树的皮,此刻在雨光里细看,倒像托着荷叶的花梗。
临风凑近时,茶盏在案上轻轻磕了下,茶水溅在画中瑶池里,晕出的水痕竟与水胆玉的裂痕连成一线。“这画是绢本的。”他捻起画角的流苏,穗子上的丝线已经发灰,却在雨光里泛着点金,“是江南织造的云锦边,当年只有宫里才用得起。”
案头的《西域杂记》忽然自己翻开,书页停在“瑶池传说”那页,璞玉的批注里写着:“西王母宴群仙处,有荷生于水,花呈五色,遇有缘者则开。”旁边有行小字,是用朱砂写的,笔迹柔婉,像碧玉的字:“愿化池中荷,等君来采撷。”
“该去趟昆仑山。”沐荷把画卷起来时,水胆玉里的枯叶忽然转了个圈,像在点头。她想起师太圆寂前交托的木盒,里面有半块绣着瑶池的丝帕,蓟草汁绣的荷叶已经发黑,却在叶心处留着点胭脂红,像滴未落的泪。
去昆仑山的路走了四十天。驼队的影子在戈壁上拉得很长,沐荷裹着临风缝的羊毛披风,披风里子绣着片小小的瑶池,是她照着古画画的,针脚歪歪扭扭,却在风里鼓成个圆,像捧着团暖。
“夜里总能听见水声。”她靠在驼铃旁打盹时,总觉得有极轻的涟漪在耳边晃,“像瑶池的水漫过仙台。”
临风从行囊里掏出个布包,里面是块月牙形的玉佩,玉质通透,像冻住的月光,上面刻着半朵荷,荷尖处嵌着颗珍珠,珠孔里穿的红绳,与梦荷绣品上的线是同一种——去年整理旧物时,他曾用这红绳给沐荷串过枚梅核,说“梅荷同串,才算圆满”。
玉佩刚触到沐荷的指尖,她忽然看见片晃动的光影:瑶池的仙台上,穿青衫的书生正对着池水写诗,穿蓝裙的女子蹲在旁边,用银簪在水边长的瑶草上刻字,簪头的荷苞沾着露水,把影子投在水里,像幅被揉皱的画。
“是他们。”她喃喃道,玉佩上的珍珠忽然滚热,像揣了颗小太阳。临风的手覆上来时,两人的指尖同时触到荷纹的刻痕,玉里竟透出点暖光,映得彼此的影子在驼毛上交叠,像幅被阳光晒软的画。
抵达昆仑山口时,向导指着远处的雪峰说,瑶池就在那片云后面,只是寻常人看不见,要心诚的人才能得见。沐荷把水胆玉挂在胸前,玉里的枯叶随着脚步轻轻晃,像在引路。
转过一道山梁时,眼前忽然铺开片碧水,水色随天光变幻,一时是浅碧,一时是绯红,岸边的瑶草开得正盛,花瓣上的露珠滚下来,落在石头上,竟与那枚月牙玉佩的形状一模一样。
“是瑶池。”临风的声音有些发颤,他指着水中央的小岛,岛上的仙台栏杆与古画里的分毫不差,栏杆上的符号在水光里舒展开,果然是“乾为天”卦添了荷纹,像璞玉的刚劲里裹着碧玉的柔。
沐荷踩着水往岛上走,水没到脚踝时,忽然觉得有什么在脚边蹭,低头一看,是尾半透明的鱼,鳞片上的纹路与水胆玉的裂痕重合,鱼嘴衔着片枯叶,正是玉里那片,此刻被水浸得舒展,叶脉上用炭笔写的“等”字愈发清晰。
仙台的石桌上摆着个青铜爵,爵里的酒还剩半盏,酒液里浮着朵干荷,花瓣的颜色与丝帕上的胭脂红一般无二。爵底刻着“璞”字,笔画里嵌着点朱砂,像碧玉当年用簪子蘸着胭脂描的。
“你看这酒。”临风用指尖沾了点酒液,放在鼻尖闻,“有梅花香,是诗滢轩的酿法。”
沐荷忽然发现,石桌的裂缝里卡着半块麦饼,饼渣里混着几粒荷籽,壳上的纹路与康桥梅树洞里的那半块重合——老秀才的祖父说过,当年给璞玉送食物时,总在饼里裹点家乡的荷籽,说“种下就能想起家”。
水胆玉从胸前滑下来,掉进瑶池里,玉里的枯叶顺着水流漂向仙台,在青铜爵旁打了个转,竟与爵里的干荷连成朵完整的花。水面忽然泛起涟漪,无数细小的光点从水底浮上来,拼出幅流动的画:璞玉在岭南茅屋画瑶池,碧玉在西湖画舫绣荷,梦荷把绣品贴在胸口逃难,老秀才的祖父往树洞塞麦饼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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